藏刀启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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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刀启示录

我曾经拥有两把藏刀,一把是去西宁由街上的民族用品商店里购得;另一把则是从一位藏民手里偶获现在还挂在我的居所墙上的就只是那后者,前者早已不知去向。

    我曾经拥有两把藏刀,一把是去西宁由街上的民族用品商店里购得;另一把则是从一位藏民手里偶获……现在还挂在我的居所墙上的就只是那后者,前者早已不知去向,并且在我的印象里被淡忘许久…… 
    我不崇尚武力,但是喜欢刀,尤其是藏刀。藏刀与其它刀种所给予我的感触也是绝然不同。 
    在国家尚不对刀具管制的年代,我对刀的认识便只是一种无所实用的利器,是男孩子暗藏于身,即使亮出给他人看时,也只做做炫耀的物件。而作为男孩子的潜意识里又多只是表示着自己的威武,虽然对此我是毫无感觉。倒是影视里见过那刀的真实,却又离我甚远。后来见得多了,而在汉族地区的所见,充其量又只有各种刀刃线型的漂亮,有着刀柄装饰的华丽,比如镀铬,比如装饰着亮片儿,抑或磨出着狐假虎威的刃子,但那些终归只是刀不血刃的摆设,是面儿上的功夫,是退化了的大男孩儿玩具。 
    后来我有机会去塔尔寺,正置汉人阴历的正月十五。塔尔寺所在的鲁沙尔镇街上人头攒动,行走若乳泄。我见人群中汉民居多,相比下藏人则显稀少。汉民热衷于过节的热闹,藏民则多是摆摊设点,出售些汉人喜欢的藏人用品。有手工打磨的珠珠串串,有麻线编织的衣着佩饰,有发散着神秘气息的白银器皿,亦有我所青睐的男人玩具——藏刀。我就不免要驻足于那卖刀的摊位前……那时候,随行的西宁朋友劝我道“多走走,看的多了,眼界自明。”我想那是说货比三家吧。 
    我便不情愿地忍耐着那“刀”的心思,不再有心情地随那朋友徜徉街头,心却始终在刀…… 
    到后晌午,我和朋友走得累了,加之我有那买刀的心切,我便对朋友说“买一把再走吧,我要看花眼了。”的确,那半天里我在街镇上所见,竟全是我的喜欢,我不知道我那有限的钱两如何去满足我的最爱?我就难免怨怪朋友,“看得心里没了主意,倒不如当初只买一把回去心安……”朋友说好吧,叫我歇息片刻,再走回街去,买了就走,不再去挑。 
    街上已显不多的人群里,时不时有伏地磕头的藏人,男的有,女的也有,甚至有几个孩子也跟在大人后头虔诚地做。镇街上的地面是裸露的,每每起身,那些藏人的袍子摆边上就带起一股子干尘,空气里顿时弥漫起土的气息,亦有一种烟草的味道夹杂其间。一对母子走近来,起身站立片刻,看看我们,又四顾着,似要找个合适的地方歇息。我立刻把身边的一块砖头拾起,递给了他们,我们就此在不远的距离里各自坐了。 
    藏人母亲是用嘴里的口气吹净了她面前地上一片干尘的,她又从腰间取下一只布包,打开来,我就见那里面是一块发暗色的牛肉,已经被磨得没有了棱角的那肉块子,被母亲撕开了一条小缝儿,那缝里就显出了牛肉一根根整齐的丝状。母亲撕扯着肉丝,又把肉丝整齐地搁在一旁地上的藏帕上,然后用我听不懂的语言招呼孩子来吃。母亲是看着孩子在吃的,这之后,她才从腰间抽出一样工具来,我眼前顿时一亮,原来那是把藏刀。只见母亲用藏刀在牛肉上一下下地旋着,就把那稍大些的牛肉用刀送入口中。她看似愉悦地嚼着,似乎有些吃力,便嚼动得更加认真,腮部有结实的肌肉做着顽强地蠕动,她却又以温柔的目光慈爱着身边的孩子。 
    这怕是我平生第一次见藏民使用刀具进餐。我忍不住凑上去仔细看那刀。 
    母亲的藏刀是不同于市场上的藏刀的——它不华丽,颜色发暗,刀把儿上用细细的铜丝一圈圈地捆扎着,只有尾部裸露出原形里亮黄色的铜质。那铜把的稍部有如一只菱角的两翼,向着两边绽开。凡旋过牛肉的刃部,不像想象中的那样明亮,却似被牛肉湿润而渗出了黑色……母亲吃力地嚼动着口中牛肉,但看起来是陶醉在肉香里。那时候,刀就插在帕子里的牛肉上…… 
    我凑上去仔细看那刀,见刀柄处的骨质部位镌刻有一行藏文。 
    “那是他爸爸的名字,”那母亲忽然开了口,用一种奇怪的发音说起了汉语,“是刻在牦牛骨头上的。” 
    我看出了那是一段角质刀柄。“刀是自己做的?”我问。 
    “是的。”母亲的口气很是肯定。 
    “骨头也是?”我又问。 
    “骨头是自家养的牦牛的。”她说。 
    “刀刃也是自己打造的?”我继续着问。 
    “是的,全是自己做的。”她愈是坚决地回答着我的问题。我的朋友就在一旁说,你不用多问,藏民自用的刀都是自己打造,或者就是村里的铁匠打造的。你在市场上买的全由工厂里生产,刃子弱,柄子也多假,尤其是镀了铬的,一开刃儿就露怯。 
    “那么我是不该买那街市上的刀了?”我忙问朋友。 
    “那就随你便了。毕竟你买它是为了好看,藏民则不然,他们是离不了刀具的,刀具在他们就是五指的延伸。” 
    我不禁对那母亲的藏刀流露出依恋来,我借过刀来,上下翻看。那母亲就说:“喜欢就送你。” 
    我难以相信那藏族母亲的话,“真的么?”转念想,她又怎么可以离得了刀呢?好象那母亲早有意料,我见她掀起藏袍,从腰间又抽出一把刀来,“我还有这把,那把就给你。” 
    我回头看一眼我的朋友,“那我一定要给他钱了,给多少呢……”我那朋友对我忽然吼了一声,“嗨,你太太小气啦,叫人家听了要生气的。”我又说“那我买一把新的给她,算是换她的这把?!”我那朋友说,“那你就连这把也别想要了,她也不会再给你的。”我忙问“为什么?”朋友却回过头去不再理我,一时间叫我左右为难……我的朋友这才开了口:“人家都要走了,你还在练嘴巴功呢不是?” 
    我回过头看,果然见那母亲和儿子已经起身,且已打点好衣装,开始要磕长头了。我忙追着于她道谢,她却已经沉浸在另一世界的虔诚礼拜里了…… 
    我没有再买街市上的藏刀。 
    那年回到关中已是夏季,我把那刀和我从前买回的工艺藏刀一并悬挂在我家的墙上,每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每有同学来家就都要围住了仔细端详,我的藏刀成了我在同学里的得意,惹来许多的羡慕。 
    秋天,关中气温闷热,湿气极重。我取那刀下来把玩儿,发现那刀不能从刀鞘里抽拔,一使劲,刀是出来了,却让我惊讶的是那刀的钢刃部位布满了铁锈。我一时间心慌意乱,跑去厨房用磨刀石打磨。刀是亮了,一些锈蚀够深的地方却不能恢复。从此那刀上就留下了不可去掉的坑凹。相形之下,与这把藏刀并排悬挂的那把工艺藏刀却依然完好,刀刃子上永远闪烁着熠熠之光。这让我好不痛快,难道是我看走了眼吗?难道真实的就如此不经用吗?我甚至觉得到我是上了那藏族母亲的当,一时间不能想开…… 
    我讲的故事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我的居所墙上仍然挂着那刀,我是指那藏族母亲的“原生态”藏刀。我说过那另外一把工艺藏刀早已不在,不知道是送了人还是搬家时被丢失。其实我该知道,也许因了它太容易被人喜欢,丢失或者礼送是迟早的事情。我也相信,我现在这把仍然悬挂在家的藏刀,不被人关注,不惹人喜欢,甚至连我都不再想抽出它来看看锈蚀到何种程度,那么又会有谁喜欢它,要它呢。 
    这刀于我,一个隐隐的认识是随岁月流逝而逐渐生成的,并且这认识随日月越久,认识越深——好刀是用出来的,它不会像披挂着光彩的那把工艺藏刀,永远只奉献人们以浮华,成为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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