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色季拉山口的路平坦宽阔,两边高大的密林遮天蔽日,周围的群山也完全被密林覆盖,一片墨绿的苍郁颜色,顺着山坡的等高线森林的林线清晰,林线之上是浅绿色的草甸。
山口上却是浓云密布!
我们到的时候,有一缕阳光从乌云的缝隙射下来,正照耀在路边盛开了整座山坡的经幡上。
那些经幡在铁灰色的天空背景下闪着妖娆夺目的光,就像贴了层金箔似的。
下了车,大哥给我们指了指方向:就在那边。
“那边”的天空,一条巨大的乌云把它背后的所有山峰遮着了个严严实实,但仍可以清楚地看到乌云下面泛着白亮的光,说明在这片云背后,那边的山是晴朗的。
等等吧,有的是时间。
大哥看了看天空,看似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我听的:我来了这么多次,都没在这里看到过。然后就把座椅撂倒,把我装满了“公款”的包枕在头下准备睡觉。
山口的一侧,搭了个简单的帐篷,几个半大的小男孩朝着我们的车跑过来,每人都背着个布褡裢,里面画轴似的插满了花花绿绿的东西。
跑过来把我们围住,孩子们从褡裢里掏出卷轴打开:挂个经幡吧。
其他的人都走离开了,只剩我跟一个孩子斗咳嗽:多少钱啊?这上面写的是什么经文?给我念念……
我不错眼珠的盯着远方的那团乌云,云的流动速度很快,但新涌出来的云一样厚重而延绵不绝。
男孩又拿出一卷明黄色的经幡,展开给我显摆,您看看这个,这上面所有的经文全有。
藏民们认为,挂在山口的经幡,风吹过一次,就是替他们把上面的经文念了一遍。
我抬起头,看见头顶横亘着连成片的经幡,像一条条绚丽的彩带在风里飘舞着。
色季拉山口很奇怪,既没有路牌,也没有路碑,这里的海拔,书上查到的,4618米。
它不是最高,但绝对是川藏线上最著名的一座垭口。
唯一的原因,是站在这里,可以一览无余的望见南迦巴瓦。
如果不去定日,南迦巴瓦简直就是我们进藏之后的整个行程里唯一的一座著名雪峰。
这座被国家地理评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山峰,在我们的期待中变得沉甸甸的。
你可以把想要祝福的人的名字写在上面。那个男孩子还没走,不死心的在我旁边不停嘴的游说。
他说的价格非常离谱。我知道,这样一条经幡,在山下那些小镇子里,最好最长的一条也不过几十块钱而已。
不过,我仍然被他最后这句话打动了。
你能帮我挂上去么?我指着离垭口最近的路边最高的那座经幡柱,上面缠满了的经幡条幅向四面散开,像一座巨大的帐篷的尖顶。
男孩高兴的不知说什么好的样子,忙不迭地答应着,可以可以,我亲自去给你挂。跟我来吧。
经幡柱的那个位置,在路边的一座小山坡上,就是这小小的几米落差爬得我气喘如牛,男孩儿走两步就站下来等着我,最后的一个高台,他伸手把我拽了上去。
走到上面,他掏出一把小刀,沿着经幡上面一幅幅的经文的边框把整条布裁成了大小相等的几幅,对我说:这样风吹过去的时候,不容易吹坏。
然后他把经幡铺到一块石头上:写点什么吧。
我开始把家人的名字一个个写在上面。
男孩把褡裢放到妥当的位置,走过来看见我举着笔站还在那儿发呆,问道:您写完了吧?给我帮您挂上去吧。我猛地醒过来,下意识的说道:再等一下……
无论如何,我迄今依然相信,心存希望是一件好事——也许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儿。
男孩果真没有食言,不一会儿,柱顶上传来他高声的呼喊,我看见我的那幅经幡已经高高的飘在最顶端,在山口凛冽的风里被刮出了一道风帆似的绷直了的弧线,啪啪的响着。
我从山坡上下来,拉开车门,叫醒睡得正酣的大哥:把我的包给我。
大哥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从头底下把我的小包拽出来,不放心的问了一句:你干吗用?
我挂了条经幡,我说。
他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多少钱?
我笑了笑,告诉他价格,话音未落,大哥就下意识的甩出一句:你疯啦?!差点伸手把我刚到出来的钱包抢回去——我知道他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肯定根本没过大脑,完全是被吓到了。
他们三个反应倒是一点都不激烈,八成这一路走过来,我无论再做出什么事儿来他们都早已见怪不怪了吧。
天空的颜色越来越沉,南迦巴瓦方向的那条乌云渐渐变成了凝重的灰黑色,云层下面露出来的白光也越来越暗淡,垭口上的风像刀子一样尖厉,时间一长,冲锋衣逐渐薄得就像一层纸……
老D冻得有点受不了,先钻到车上去休息。
不一会儿,大颗的雨滴竟然从天空落了下来,我们悻悻的最后看一眼乌云翻滚的远方,回到了车里。
大哥长叹了口气,哄孩子似的说:好啦好啦,一路下山到八一了啊。老D及时地转述大哥刚刚说过的话:这三个疯女人啊。。。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反而出奇的平静,完全没有事前预想的那种扼腕的遗憾。
也许,是因为我心里在对自己说,反正明天还有派乡。
这是个美好的雨季,因为全世界所有的雨都下在了夜里。
一夜的雨,雨滴落在阳台屋顶上的声音一直舒缓有致的响着。
青旅的床硬梆梆的,不过好在被褥很暖和,墙壁也隔音,一点也没被隔壁的洗浴间吵到。清晨我爬起来,撩开窗帘向院子里张望,雨停了,太阳尚未升起,灰蓝色的天空里铺了薄薄的一层排列整齐的鱼鳞般的透明云层。
这样的云,只等着朝阳升起,就会散去。
去派乡的路刚刚修好,出了八一镇往岗派公路上拐的街口挂着庆祝竣工通车的红色大条幅。尼洋河水安静清透,河面宽阔,中间分布着梭子形状的沙洲。
公路沿着河水拐了个弯,转角的地方有个小土丘,尼洋河就是在这里汇入了雅鲁藏布江。
清晨的雅鲁藏布江面依旧平静,更加辽阔的水面上细密的波纹映着点点朝阳的金光,这让我无从想象他再往前方奔流不远,就会变成咆哮而荡气回肠的世界第一大峡谷。
去往派乡的路一直沿着雅鲁藏布的江边,天空晴朗,白云的倒影清晰的映在水中。一路上经过了好几座村庄,牦牛在路边闲散的走着,女人们在田边劳作,偶尔抬起头朝我们的车张望一眼,一派恬淡的田园气息,完全没有了前几天千山万壑的无边的荒凉。
这样的路,哪怕没有目的地,我也喜欢一直走下去。
我对派乡的全部认识都来自我的大偶Jeepboy,在他的眼里,派乡还是那个街口有几家当地人的小铺子,几十块钱就能谈妥一辆卡车搭到二十公里外的峡谷入口的僻静小村庄,道路偏僻崎岖,人迹罕至,只有想去墨脱自虐的人才会关注。
所以,尽管不知什么时候大部分人都改称那里为派镇,尽管临行前已经在网上得知派乡的入口开始售票,我也依然没往心里去。
所以,我被那个修葺一新的景区大门吓到也不足为奇了。
那个庞大的犹如魔幻电影里的黑暗城堡似的建筑出现在公路尽头的时候,我怡情在山水之间的脑子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半天没说出话来。
那座建筑整体是灰黑色的,用巨大的石块砌成,希腊?罗马?巴比伦抑或是埃及?什么风格都不沾边,简直像是外星空降来的。
大哥把车开进空荡荡的大停车场,把还在错愕状态中的我们轰下车:快去买票,我的车现在不让进去了,里面有景区的班车。
又要开始跟团?!
一想到这两个字,浑身都不舒服起来。
暴利的门票,傲慢而冷漠的工作人员,言语粗陋的调度和司机,完全不知所云的车上小导游,这一切都让我产生了难以名状的排斥。头两个景点完全是人工炮制出来的,一车的人被导游轰下去和刻着字的石碑拍照,五分钟上车五分钟上车——小姑娘用夹生的普通话高喊着——这场面太让我手足无措了,每一秒钟我都想逃离。
那个著名的观景台终于到了。
修葺一新的大平台上围着精美的栏杆,旁边立着中英文对照的景点介绍,栏杆外的深渊里传来已经看不到的雅鲁藏布的轰鸣声,正对着的苍茫群山之上,白云缭绕。
云团聚的形状在飞速变化着,无意间裂开的缝隙里可以清晰地看见雪峰特有的那种刺目的亮白色线条,那些冰雪覆盖的嶙峋的山脊是冰川留下的印迹。
没有一座山可以完整地露出真容。
路的终点是著名的直白村——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所以有名,因为这里是徒步墨脱和大峡谷的入口,可以行车的路段到此结束,再往前,只有步行。
班车停在村口,我们下来后径直往村里走去,班车司机在后面大声告诫我们不要进村,20分钟后返程。
二十分钟?开什么玩笑?我们等着坐后面下来的车好了。
司机狠呆呆的看着我们四个,甩出一句话:你不是坐那些车下来的他们不会让你上的!然后回车上去了。
这里的管理简直莫名其妙,每个人都像和游客有仇似的。。。
直白村掩映在郁郁葱葱的小树林里,家家户户的墙壁上都装饰着彩绘的藏式窗棂,正午时分,小村子宁静寂寥,只有几只个头硕大的牦牛在路上闲逛,村背后是一片阳光充足的平缓的山坡,远远的能看见一处孤零零的二层小楼,前面用篱笆围了个大院子,木头门上还挂着条横幅,院子里停着几辆越野车,看起来像是个旅社或者度假村之类的去处。
豁大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小楼里传出鼓乐的声音,我们招呼了两声,一个围着藏裙的大姐跑了出来,看见我们微微有点愣神。
嗯,能在您家坐会儿么?吃点东西什么的。其实我们谁也不饿,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看看雪山。
大姐很高兴地招呼了两个伙计,给我们抬出一张圆桌,放在了阳光明媚的门廊旁边,随即端出一暖壶甜茶,你们慢慢喝,我里面有一队预订好了的客人,有点忙不过来。大姐歉意地解释着。
没关系,您忙您的。我们客气地说道,然后相视而笑——没人招呼我们最好。
这座小院的四面,高墙似的环绕耸立着一排高山,背面是雅鲁藏布大峡谷,峡谷的另一侧依旧是嶙峋的山峰。
我们正对着地两座山的山坡之间,构成了一个巨大的Y字型豁口,豁口上面云雾蒸腾。
我问道:哪个角度可以看见主峰?
大姐迎着那个云雾缭绕的方向,双臂向上伸出了个V的姿势,满脸虔诚的笑容:就是这里。
派乡的海拔只有二千多米,而南迦巴瓦的主峰高达七千八百多米,在这么近在咫尺的山脚下,我仰望他的感觉和抬头仰望天空没什么差别。
有只白猫悄悄的走过来,伏在我的脚下,我把老D吃剩的半根香肠掰碎了喂它,白猫开心的嗓子里低声呼噜着,吃饱了还围着我的腿转来转去。
大半是出于好奇而不是需要,我们从主人家的菜谱里挑了两样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藏式菜肴,也许都在忙于应付屋子里面那批贵客,给我们上菜的速度极慢,基本上平均一个小时才会端出一盘东西来,这样正好,我们无需内疚的在这儿奢侈的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这是个难得的惬意而慵懒的下午,天空如洗,阳光温暖,四周的山峦静默,我们坐在直白村口这个陌生的小院子的屋檐下,看山顶上的流云飞卷,时间悄然逝去。
云朵流动的过程中,经常忽然豁开一个窗口,露出后面的蓝天和南迦巴瓦身上清晰地线条,在主峰的右侧,一座堆满了厚厚积雪像三层奶油蛋糕似的平顶山峰纤毫毕现,一直显露在云层的缝隙之中,但主峰的尖顶却隐藏在云的背后,无论云层怎么变幻,始终不肯让我们窥见。
下午六点钟,我们坐的位置已经照不到阳光,起身准备返程的时候,大姐送出门来,不无遗憾的安慰我们:哎呀,今天这么好的天,就是有这么点云……
看不到南迦巴瓦,其实我的心底是有预期的,但依然有点小沮丧。回到班车站的地方等待的时候,天空仍然明亮,大朵大朵堆积着的白云仍然在恶作剧似的迅速的涌动聚集再散开,时而掀开一角露出雪山的身体逗引我们一下。。。
一趟班车停在路边,一下子涌出来满满一车的人,其中还夹杂着导游那种熟悉的吆喝声,这一团人马甫下车就忙不迭的组合拍照,场面十分壮观。
我上车问司机能否搭车回程,那司机黑黢黢的小短脸,要我把车拿出来票一一的给他看了,仍不甘心的样子嘀咕着:没座位了,你们最后再上吧。
我向来不在意这样的嘴脸,能回去就成,站或者坐又有什么关系。
下车抓紧最后的时间看看雪峰,没想到这个时候,运的流动速度突然加快了,大片大片天空的湛蓝色透过云层渗了出来,主峰右侧那条笔直的刀锋般的山脊已经展露无遗。
就像终于等到铺陈了良久的魔术师马上要揭开手里的最后一张底牌似的,我感觉我的心里一下子被一只大手攥紧了,瞬间呼吸凝滞,我张大了嘴想招呼他们过来看,就在这个瞬间,云卷开了一大片空隙,一座完美的金字塔形的尖顶从云里闪现出来,无声的矗立在碧空里,闪着钻石般尖锐的光芒。
啊~~~我完全没防备的下意识的大叫出来!
一下子感觉周围的世界陷入一片混乱,那团原本准备返程的游人重新冲下车,在我身边快门的咔嚓声响成一片,好像根本没人在意我这个碍事儿的背景还在他们的镜头里。。。
云依旧在飞散着,主峰下面的冰川也毫无遮拦的露出真容,也许用不了几分钟,山顶和他的山体之间的云就能完全散开,这座期待已久的山峰将不再只是一个图片上的美丽传说。
班车司机在啪啪的按喇叭,那一团人马迅速而听话的回到了车上,只剩我们四个人还在外面,我大声地问道:再等五分钟吧!
那个司机毫不领情,到底走不走?不能再等了!
我抬眼看了一眼正在消失的云层:我不走了,你随便吧。
司机幸灾乐祸的甩下一句:我这可是最后一班了。一脚油门迅速的离去。
就在这个时候,幕布打开,南迦巴瓦清晰的出现在蓝天底下,安静的俯瞰着我们。
世界重回旷古的宁静。
这是一个礼物,在我睡着的时候,每一座雪山的神灵都在梦中与我共舞。
为这一眼,回派乡的二十公里路,走回去我也甘心。
我们坐在公路的路牙子上晒着太阳等过路车,老D忧心忡忡的抱怨了两句,我安慰他说,没关系的,就算一辆车都等不到还可以回那个院子里问大姐借辆车。
其实我心里还有个更不合谐的想法:再不然我就报警,说被困在景区里没车了,看到底有没有人来。
想起大哥经常挤兑我的话,生生的把这个念头咽回去了。
一个高大的小伙子从村里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我们身边聊起天来。我看着他结了汗碱的速干裤问道:徒步的?
我猜对了,这家伙在这儿呆了两天了,从派乡外面走过来的,下一步准备去大峡谷。
你们不住一天就走了?他遗憾的神情溢于言表。
嗯……我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我们惊奇的发现,一辆绿色的班车又从山坡那边缓缓地开了过来!
直到上了车,我都掩饰不住我的错讹:不是说二十分钟之前那辆是最后一班车了吗?这个司机是个瘦瘦的小伙子,他笑了:谁跟你说的?
我的天……这个世界上人和人怎么差异这么大呢?!
这趟班车上的导游小姑娘汉语说得很好,她热心的帮我们找位子,好看的微笑着听我絮絮叨叨的跟她说看见雪山的情形,然后告诉我们:你们真的很有福气,整个八月到现在,南迦巴瓦总共才出现了两次。今天是第二次!
感谢上苍!
回林芝的路依然寂静无人,离开峡谷地段的江水在夕阳下银光点点,苯日神山在静默的天空下闪耀着残雪的光芒——早晨的时候我们竟然谁都没有心思看过他一眼……
江水的尽头被落日的余晖染成了金红色的云一点点暗淡下去,就在最后一缕光芒沉进暮色的霎那,云的上方,南迦巴瓦的金色钻石般的山尖突然出现,像划过云端的一颗明亮的星,一闪即逝,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
Just a perfect day!
(……三天没看见荷西,相对已成陌路。这三天的日子,各人的遭遇,各人的经验都已经不能交流。他经历了他的,我经历了我的。言语不能代替身体直接的感受,心灵亦没有奢望在这一刻得到滋润。痛的还在痛,失去的,不会再回来。睡吧!遗忘吧,不要有梦,没有梦,就没有呜咽。没有梦,也不会看见五月的繁花。——三毛·《五月花》
是啊,如果没有梦,就永远也看不到五月盛开的繁花。
所以,那些伤痛,那些失去,那些呜咽,都是值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