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偶然揭开尘封千年的历史,突然触摸到仍在生机勃勃地蠕动的古人智慧时,你的心,你的脑子和你的灵魂,会立刻凝固成一块激动的化石……
1980年,当全国的艺术、文物工作者开始忙碌着抢救保护文化遗产时,我们西藏美术界也组织了一个包括民间画师在内的五十余人的临摹壁画的队伍,分赴各地临摹那些优美珍贵而又岌岌可危的壁画。留在拉萨的有十余人。一天,我和何琦等四五人到大昭寺搜索我们的目标。我们就像扫雷战士那样专注而仔细地察看每一个角落和每一块墙壁。当我们转到正殿二楼左侧走廊上时,陡然发现被长期烟熏雾罩的内壁上,隐约可见有壁画,但是玉是瓦,还无法一目了然。我们伸长着脖子,目不转睛的仔细观察,顿时使我们的心为之一震,情不自禁地发出:啊——的惊叹声,这是吐蕃早期的壁画!据我们所知,目前在西藏极为罕见。这是建寺时的作品,估计最迟绘于公元643年(大昭寺始建于641年,历时三年建成),比古格王国遗址的壁画早了二个半世纪。这一发现,令我们的心都沸腾了,就像淘金者发现了一个硕大的金矿一样,兴奋、激动!
由于一楼大殿千百盏酥油灯长照不息,漫漫岁月的烟熏火燎,形成了一层厚厚的积垢,不除垢难见庐山真面目,更别说临摹了。但清理起来非常困难,为避免伤及画面,既不敢用水、更不敢用除污剂,只有干擦一片,就像擦拭刚出土的珍宝那样轻轻地反复擦拭。给有10余平方米的画面擦拭了大半天,画面终于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由于长期氧化,画面部份削落,但仍能反映整体神韵。它的风格明显地和以后各个时期的壁画不同,线条粗犷简练,色彩单纯,用红、绿、兰、黄等几种单色渲染,几乎看不到过渡色的运用。在某些需要勾勒全线或点饰的地方,可能因为当时调金粉的胶水浓度过大,或用当时尚无细毫笔之故,附着的金粉相当厚。特别是点饰处,固化的金粉凸起很多,我估计有半克金之重。壁画中的人物造型,带有明显的犍陀罗艺术特点(犍陀罗在今巴基斯坦白沙瓦一带,公元一世纪,大月氏入主犍陀罗、迦湿弥罗(今克什米尔)及印度的秣菟罗等国,建立贵霜王国(一世纪至五世纪)。国王迦腻色提倡佛教,犍陀罗的艺术家汲取古希腊、罗马艺术精华,形成一种新的艺术风格——犍陀罗艺术),人物造形生动,对人体做适度夸张,突出女性的胸部、臀部、胸部丰满,臀部宽大,而腰部则特别仟细,后人称为三道弯构图。它赋予了人体以抑扬顿挫的音乐美和清溪流淌的动感,令观者享受到人体美的神韵和造型艺术的美妙。这说明当时的画师已经认识到,艺术的使命不仅仅是客观世界的翻版和物象的重复模造,而是把客观物象典型化,强调精妙之处,把司空见惯的自然存在升华为魅力无穷的艺术。画面布局疏松旷达,给人以胸开气阔的感觉。壁画大体上是采取排列式,为描绘佛、菩萨、神以及吉祥天女等的单幅画像。
大昭寺经多次维修,而每次维修都要大面积覆盖老的壁画,所以西藏早期壁画所剩无几,特别是吐蕃早期壁画更是凤毛麟角。那么也许会有人提出疑问,它到底是不是吐蕃早期壁画呢?这里的答案是肯定的,其理由有六:
一、这铺壁画所以保存至今,是因为它处的位置。它处在大殿二楼左侧走廊上,这里既无神龛,也无塑像,它是一间闲杂仓库的一面墙壁,朝佛者、旅游者对此不屑一顾,是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因此不易遭到损坏。寺庙维修时也往往不注重这些不足轻重的角落。
二、常年被千百盏酥油灯烟熏,烟垢厚厚地复盖了画面,它就像一声金子被埋在了地下,长期在人们的视界里消失了,后人也就难以欣赏到它的艺术魅力研究其艺术,文物价值了。有弊则有利,烟幕的覆盖,形成了一道自然保护层,使它降低了受伤害的程度,乃至幸免了灭顶之灾。
三、在艺术风格上,与吐蕃中晚期以后的所有寺庙壁画都有明显地不同。从布局到线条勾勒和设色渲染,都十分简约粗犷、舒放旷达,人体造型强调变化,富有韵律和动感。而越往后的作品,就宏观而言,这种受犍陀罗艺术风格影响的特点越弱化。这是由于藏族画师善于广泛吸收和融合,既吸收了印度佛教艺术的特点,也吸收了汉地绘画艺术的特点,加上作者的融会贯通,便产生了西藏自己的艺术风格。所以西藏各地的寺庙中,甚至在同一个寺庙中,就有着历代不同的壁画风格。实际上这也是整个人类文化演进的共同规律。
四、为了使证据更为充分,我曾在广东凡先生的引导下专程登门拜访了西藏学者格桑旺堆先生,向其请教这铺壁画的绘制年代,格桑旺堆先生很肯定地对我说:这铺壁画是建大昭寺时画的,那时佛教传入西藏时间不长,西藏还没有培养自己的壁画人材,故建大昭寺时从尼泊尔请来了壁画艺人,壁画都是尼泊尔画师画的。他还说:你们可仔细观察一下,画中的人物形象都象尼泊尔人。以上说法,虽系藏族学者一家之言,但与我们对西藏壁画的观察研究,分析判断不谋而合。
五、敦煌研究院研究员霍思亮先生闻知此铺壁画,曾来拉萨找到我带他专程去参观,他也认为是吐蕃时期的壁画。
六、为从科学上确证,何琦同志将临摹壁画送北京展出时,特带了此壁画的一点墙皮,在京进行了炭14测试,结果证明在年代上基本吻合。
综上述六点,这铺壁画基本上可以判定为吐蕃早期壁画,我在拉萨、山南、日喀则等地部分寺庙进行了三个月的考察,尚未发现比这更早、风格类似的壁画。就目前所知,大昭寺这铺吐蕃早期壁画,其珍贵价值也就不言而喻了。它的发现,给西藏的壁画的发生、发展,提供了一个较为完整的、系统的脉络,对研究西藏壁画的历史、演变和风格,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和重要依据。